呂洞賓-談宋元時期佛教與道教的八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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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·曾鯨 繪呂洞賓像

純陽真人呂洞賓乃是赫赫有名的道教「上八仙」之一,他與佛教的淵源,可不僅僅是我們舟山黃楊尖上的一個純陽寺那麼簡單。

北宋道教大派全真道,不僅提倡三教合一(儒釋道),禪道雙修–佛教《心經》是全真道的早晚必讀功課,而且,組織紀律上也大肆向佛教抄襲,這樣的不講智慧財產權,終歸讓佛教大師們心裡有些不舒服,可不舒服也沒奈何呀,因為北宋的皇帝們喜歡,還想下詔讓和尚們集體改行信道教呢。等進了南宋,情況有變,雖然南宋皇帝們依然注意輿論上宣傳「三教合一」,個個平等,但總體上還是偏佛多些。這下可讓佛教逮住機會了,此時大師們要說話了。對此,道教徒,尤其是處在南宋境內的南宗道徒不能不有所反應。而反應的手段也簡單,就是大寫神話,把呂洞賓等越寫越神,一直到了元朝因為全真道丘處機的戰略眼光精準,高瞻遠矚地早早就和成吉思汗拉上了鐵關係,再加上大一統後,實力大漲。中間雖然因為幾次佛道論辯失利的關係,有些磕頭碰腦,甚至還上演小道士被迫削髮為僧的戲碼,但總體上,在元代統治者連摔帶捧的宗教政策下,全真道依然獲得了極大地發展。呂洞賓由「真人」到「真君」,再到「帝君」的封贈,也就在這個時候登峰造極。

關於呂洞賓傳說出現的時間及地點,發源地在岳陽一帶,為唐末五代人,以儒入道,以術濟人,在政治黑暗時,助人與救人受人感念,是深入民心的主因。呂洞賓是道教中的神格人物(箭垛人物),在正史上,呂洞賓「舉進士不第,唐末黃巢賊作亂,攜家隱於終南山,學老子法」是較接近真實人物的說法。在傳說中,呂洞賓集儒生、劍仙、俠士、教祖一身, 是宗教神化人物與民間口傳的變異。

據載,得道成仙后的呂洞賓曾游廬山歸宗寺,並在寺院的牆壁上毫不客氣地寫道:一日清閒自在身,六神和合報平安,丹田有寶休尋道,對境無心莫問禪。言下之意,顯然對自己的仙道修行很有些自得。然而,這一天經過黃龍山的時候,呂洞賓忽然目睹山上紫雲成蓋,瑞氣紛呈,知有高人在此,便撥下雲頭,直入寺中。此時恰值黃龍寺主晦機大師升堂講經,看見有一道人昂藏眾中矯矯不群,當下識破是純陽真人,就故意說:今天有人竊法。呂洞賓見躲藏不得,就挺身而出,又不肯示弱,遂大聲提問曰:「一粒粟中藏世界,半升鐺內煮山川。且說此句何意?」黃龍大師嗤笑說:「原來不過是個守屍鬼。」呂洞賓不以為然,反唇相譏說:「縱然如此,我這兒卻有人人爭羨的長生不老藥。」黃龍大師當頭棒喝:「饒經八萬劫,終是落空亡!」長生不老藥有什麼用?生命再永久,也解決不了生活里的根本無明!呂洞賓無言作答,心中特別不甘,羞惱之下便驅使飛劍來刺黃龍大師,想看看大師面對死亡的威脅,是不是就真正的不會無明現前,依然洒脫。結果,一任他劍氣襲人排山倒海法力傾盡,黃龍大師依舊巋然不動,「劍不能入」。呂洞賓自知不敵,心中嘆服,於是納頭拜倒,乞請大師賜教。黃龍大師說:「半升鐺內煮山川,我就不問你了,你就說說,如何才是『一粒粟中藏世界』?」看似還是剛才的原問,然而經過這一番鬥法,呂洞賓一聽之下,頓時大悟,喜極而詩:「棄卻瓢囊摵碎琴,如今不戀汞中金,自從一見黃龍後,始覺從前錯用心。」大笑而去……

黃龍誨璣:五代後晉僧。清河張氏,懷州玄泉彥禪師法嗣,大鑒下第八世。 法嗣有呂洞賓真人、繼達、善沼等

這則「呂洞賓飛劍斬黃龍」的故事非常有名,南宋時的佛教重要史籍,如《聯燈會要》、《嘉泰普燈錄》、《五燈會元》以及《佛祖統記》等,對此都有詳細地記載——《嘉泰普燈錄》「廣化聖賢」條甚至還因此而將呂洞賓列為佛門弟子。而娛樂圈對這則佛道鬥法的題材也格外熱衷,演戲的,如元代名劇《飛劍斬黃龍》、《萬仙錄》,連續搬演,長盛不衰,說書的,像明代馮夢龍《醒世恆言》中所記,更是移花接木——將唐代的黃龍晦機換成宋代更為著名的黃龍慧南,添油加醋,極盡渲染,使得該故事的社會影響不斷深入且廣泛。

不過,雖是對同一個故事題材的持續發酵,信仰和娛樂的兩個圈子,卻是各有各的原因,絕不可簡單地以「佛道爭雄」一言以蔽之。

考之呂洞賓,雖然是神乎其神的神仙,生卒時年均難細究,但根據國人喜好給神仙編家譜的傳統,其大體上的發跡史,我們還是有個脈絡可尋的。傳說都這樣講,呂洞賓是失意的唐代文人,因為屢試不第,心灰意冷才轉而求仙訪道,而且,轉軌發展得極其成功,唐末五代的時候,就已經成仙了。據北宋初年的名相張齊賢《洛陽縉紳舊聞記》記載,「時人皆知呂洞賓為神仙。」北宋才子秦觀在其《魏景傳》中還說,呂洞賓的師父是鍾離權,自己傳了個徒弟則是劉海蟾——就是有事沒事拿著金錢戲賴蛤蟆的那位名人。可見呂洞賓在北宋時期,就應該是比較出名了。但直到北宋末年,確切地說,是在宋徽宗宣和元年,即公元1119年,才被朝廷冊封為「妙通真人」,然後隔了一個南宋,在元世祖至元六年(1269年)褒贈純陽演正警化真君,元武宗至大三年(1310年)又加封為純陽演正警化孚佑帝君,這才真正顯赫得無以復加。當然,這只是呂洞賓履歷的道教版。

張伯端 《悟真篇》

但不管如何,呂洞賓的傳說分為宋元兩個階段那是顯而易見的。先說在宋代,其實呂洞賓的平步青雲,實是端賴於政治提攜和高道推舉這兩手。政治上的原因眾所周知,北宋君王極其好道,典型得如宋真宗和宋徽宗。前者打仗沒本事——「澶淵之盟」宋遼議和就是他辦的!然而搞神道設教卻是一把好手,生生造出個趙公明神仙當老趙家的祖宗;後者治國更沒本事——婦孺皆知,吟詩弄畫到連帶著兒子也一塊被金國俘虜了!但是崇道卻比宋真宗更勝一籌,竟然異想天開地給自己加封「教主道君皇帝」——史載,金國兵臨城下的時候,他還是身穿紫道袍,頭戴逍遙巾,好一幅神仙樣貌!如此這般,大環境很開放,小環境就搞得特別活,道教在宋代可真是高道倍出。其中一個叫張伯端的,北宋時人,號「紫陽真人」,是道教內丹派南宗的創始者。據傳是在成都遇到了呂洞賓的徒弟劉海蟾,得授仙訣,成道了,傳下一部《悟真篇》,倡導禪道雙修,主張先命後性,由道入禪,煉精化氣,鍊氣化神,煉神還虛而成「金丹」,影響深遠,是道教中的正統,故而該書被稱做是「萬古丹經之王」,經典中的經典。《悟真篇》分內外兩部分,外篇全是張伯端參禪的心得,用詩歌形式寫成。清代居士皇帝雍正對此是極為欣賞,還把張伯端的禪詩編入自己整理的《御選語錄》大加讚嘆,並封張伯端為「禪仙」——這倒也名副其實,據《歷世真仙體道通鑑》上說,張伯端臨到最後,尚「與劉奉真之徒廣宣佛法,留偈而逝」,整個兒一高僧作派。還有一個高道,叫王重陽的,出生比張伯端要晚了些,又生活在南宋的老敵占區大金國內,但也遇到了劉海蟾,並拜他為師了——所以,算起來,王重陽還是張伯端的師弟,這個金庸沒說。王重陽既有神仙師父提點,當然也很快成仙,並創下道教大派全真道,不僅理論上提倡三教合一,禪道雙修——佛教《心經》是全真道的早晚必讀功課,而且,組織紀律上也大肆向佛教抄襲,比方說,全真道士不能結婚,不能吃葷,不能居家建家園,也要出家住道院等等,完全和僧人一樣。因其在北方傳道,所以後人就對比著張伯端,稱全真道為內丹派北宗——內丹是相對著用藥草礦物煉所謂「外丹」而言的。但不管是南宗北宗,這樣的不講智慧財產權,終歸讓佛教大師們心裡有些不舒服,可不舒服也沒奈何呀,誰讓北宋的皇帝們喜歡——人家宋徽宗還正兒八經地下詔,想著讓和尚們集體改行信老子呢!

《一團和氣》道(左) 釋(中) 儒(右)

等吧。等進了南宋,情況有變,雖然南宋皇帝們依然注意輿論上宣傳「三教合一」,個個平等,但總體上還是偏佛多些。這下可讓佛教逮住機會了,大師們要說話——既然宗教和諧,那就不好拿近人說事,既然都說劉海蟾是自己的祖師爺,那我就談談劉海蟾的師父呂洞賓,飛劍斬黃龍,最後皈依佛教的故事——一股腦兒有那麼多的佛教典籍都談呂洞賓的佛教公案,而其目的,不過是意指道教內丹派對佛教的學習抄襲罷了。對此,道教徒,尤其是處在南宋境內的南宗道徒不能不有所反應。而反應的手段也簡單,就是繼續寫神話,既然你弄個傳說編排我,那我也編個故事反駁你。南宗帶頭人白玉蟾道長說,根據我們的記載,呂洞賓「片言勘破黃龍老」,最後是勝利了,並沒有皈依佛教。這法子,實話說,其實算不上明智,因為南宋道士少和尚多,更何況現成的張祖師的禪詩還在那兒放著呢,你如何辯?越說,就越把呂洞賓和黃龍見面的事坐實了!關於這一點,後世的道長們顯然是有所注意,而這其中尤以元代的苗善時最為聰明。

道教入元後,因為全真道丘處機的戰略眼光精準,高瞻遠矚地早早就和成吉思汗拉上了鐵關係,再加上大一統後,南宗也併入北宗,同為全真,實力大漲,所謂烈火烹油,鮮花著錦,全真道權勢傾貴,一時無倆。中間雖然因為幾次佛道論辯失利的關係,有些磕頭碰腦,甚至還上演小道士被迫削髮為僧的戲碼,但總體上,在元代統治者連摔帶捧的宗教政策下,全真道依然獲得了極大地發展。呂洞賓由「真人」到「真君」,再到「帝君」的封贈,也就在這個時候登峰造極。至大三年(1310年)元武宗加封呂洞賓為「帝君」級神仙的時候,應的是當時的全真道掌門苗道一所請。而苗道一就是寫《純陽帝君神化妙通紀》的苗善時。在他的這本呂純陽傳記中,他遮遮掩掩七扭八歪地把飛劍斬黃龍的公案,重新解構,自成一家,被後世的此類道傳奉為定式。如在「慈濟陰德第三化」中,他說,「一見」實為「一覺」,「黃龍」本為「黃梁」,所謂「自從一見黃龍後」,應是「自從一覺黃梁夢」,可「人我之徒」誤解了,以為「帝君飛劍斬黃龍,蠢哉」!又說,飛劍應是「慧劍」,用來「斬三屍六賊,恚嗔愛欲煩惱障」的,「豈肯取人頭」!總之,依著苗善時的理論,所謂呂洞賓飛劍斬黃龍——那絕對是瞎講!

丘處機行道圖

娛樂圈自然是不管這個的,他們圖的是名流軼事怪力亂神,看起來熱鬧,演起來有市場。再加上因為元代的科舉不正常,知識分子少出路,像關漢卿、馬致遠一類的,好多擠巴巴地都下海寫戲演戲去了,使得當時的戲劇創作顯現出噴涌狀態,大量的「神仙道化」劇粉墨登場——這其中就有眾多表現呂洞賓的,特招人看。但是,寫著寫著,演著演著,呂洞賓和黃龍的味道就走了調,後起的不知哪個始作俑者,給他們加了個女主角白牡丹,亂七八糟地讓他們去爭風吃醋,表現什麼男女雙修采陰補陽了——這個路子的明戲很多,但最惡劣的還屬清末的《三戲白牡丹》。至於其中的原因,我想,除了創作者和欣賞者個人的低級趣味,應該也和明代內丹東派道士陸西星提倡陰陽雙修的理論,密切相關——陸西星還聲稱自己的採補論親傳自呂洞賓,言之鑿鑿地說地點就在北海草堂呢!

當然,娛樂圈庸俗化的末流之外,也表現出呂洞賓傳說不斷深入民間日益通俗化的主流,特別是《八仙東遊記》之類的書籍,更把呂洞賓塑造成遊戲人間有求必應的信仰典範,以至於清代初年就有人總結:「菩薩中之觀音,神仙中之純陽,鬼神中之關壯謬(關羽),皆神聖中之最有時運者,莫知其所以然而然矣。舉天下之人,下逮婦人孺子,莫不歸心嚮往,而香火為之點盡。」(劉獻廷《廣陽雜記》)由此觀之,普通老百姓像供奉觀音菩薩一樣地,為呂洞賓也修上一座純陽寺,真是自在情理之中。

不過,對於佛教而言,和尚廟裡供關聖,那是司空見慣,因為畢竟自兩宋伊始,代表「忠、信、義」的關聖文化便是國家力推的主旋律,而彼時寺院裡即請關聖入門,且尊稱為「伽藍菩薩」(護廟神)大加供養,這只不過表明,在經歷了隋唐時期佛教義理的中國化改革之後,緊鑼密鼓地,佛教倫理也積極向「忠、孝、節、義」的本土傳統開放了!所以,關帝爺持刀撫髯安之若素地接受佛教香火,出家人中多忠君至孝的高僧,這在宋以後,絲毫不會令人奇怪。但,道教神仙呂洞賓也隨後神情自若地步入寺院大門,坐上神龕,又代表著什麼呢?

顯然,從義理佛教,到倫理佛教,位列仙班的大神們,有些未必真有其人,有其人者生前未必有那麼多事跡,但只要誠心祈求必定會有所感應,這就是中國的民間宗教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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